一件小事

　　谨以此文，献给曾经历过"一件小事"的前辈和即将经历"一件小事"的后辈。

　　----题记

　　工作至今8月又余，曾遇到这样一件小事。

　　那天本是要下班的时间，手术室来了一台急诊手术。中年男性，工地上打工，3米高处坠落伤，腹侧面着地，病人心率快，血压低，喘憋貌，CT示血气胸，提示心包损伤。

　　病人拉到手术室，为纠正休克状态，补液扩容。大概因为我是最早进入这间手术室处理他病情的麻醉医生，这位病人似乎对我格外感激。术前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时，患者忽然一边喘着一边看着我说，"大夫，给你们添麻烦了，谢谢你们……"我不知道其他医生听了会作何反应，彼时我能想到的就是及时打断他，让他保存体力好好喘气，我说："这个时候不要说这些了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，你好好喘气，好好配合我们，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！"他很用力的点了点头。从他眼神中，我看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对我们以命相托的信任。

　　术前准备妥当，手术医生到场，开始准备麻醉诱导，气管插管。我像往常一样向他介绍："你醒来的时候嗓子里会有一根管子不太不舒服，你别乱动好好喘气，咱争取把管子早点拔出来，好吗？"他不住的点头，说："好！"这次，从他的眼神中读到的是自己肩上那份沉重的责任。似乎有种默契在我和他之间产生，"你以命相托，我以命相搏。"麻醉诱导完，开始手术。站在病人头端看着病人，盯着麻醉机上的监护仪，只想分分钟守护其左右。可当打开心包后，血一下子涌了出来，吸引器里瞬间吸满整整一罐，2000ml的血。手术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忙碌和凝重起来，所有静脉管路开到最大，我和上级医师药物维持生命体征，同时手术医生积极寻找出血口，巡回护士不停的换液体，手术室所有医护人员都在各司其职，拼尽自己全力去挽救生命。期间病人心跳停博，手术医生果断采取胸内心脏按压，病人心跳恢复。可是一边是3条水柱一样的液体和血输进体内，一边是开了闸一样的血往外涌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。只几分钟的时间，病人心跳再次停搏，可是没有人放弃，手术医生再次心脏按压，并发现破裂口位于心脏后壁，大概持续了5分钟左右的时间，病人又有了极其微弱的心跳，手术医生判断，是没有意义的心跳。We lost him.

　　其实在场的3位麻醉医生又何尝不知，通过深静脉输进去的血回心后直接就从心脏破裂口流出体外，即便有心跳，也根本不可能形成有效灌注，而后壁如此大的破裂口在没有麻醉医生体外循环技术的支持下，是不可能修复的。手术室里所有医护人员的脸上都露出了一样的表情，那种表情很复杂，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这个表情背后的深层含义。我不知道其他医生心里在想些什么，我的心里有无奈，有遗憾，有对自己刚才所付出一切努力的不甘，却又不得不认输，也有一丝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蔑视。

　　手术结束，宣布死亡时间。上级医生去通知死者家属回来，说工友和老板在外面，他家人还没来。我收拾完，走出手术间，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，死者老婆和女儿才刚刚赶到。这一刻，我不平静了。回想起手术前发生的一切，就在刚刚，我们还在对话，他还在跟我客套，我还在劝慰他，我还在跟他说"醒来的时候嗓子里会有一根管子……"，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就觉得好蠢。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对话的人竟然是我，他听到的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跟他说的这么蠢的一句话！"醒来"？他对我那么信任，我那么笃定的在心里承诺以命相搏，我跟他说"醒来"，他那么肯定的点头，可是他却再也没有醒来！！！甚至都没有等到他的老婆和孩子赶到手术室，他就这样再也不会醒来了……从我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，分分秒秒都在深深的刺痛我自己。

　　晚上九点多钟才到家，很颓废的瘫在沙发上，无能为力，欲哭无泪。想象术前那一幕，觉得是自己欺骗了他，又觉得自己很没用，做了能做的一切又怎样，结果仍是于事无补。抓起手机把彼时的想法发到了朋友圈，好友纷纷安慰。其中有位好友这样说，"总有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，尽力就好。下了班就赶快消化抽离出来，都要经历这个过程，慢慢的就会处理这种情绪了。"他这句话猛然间让我想起，第二天还有个剖宫产手术在等着我，当天下午术前访视孕妇的时候，那一家人对我同样千恩万谢，期待我明天多尽一份心多出一份力的样子。病人不仅仅只有今晚这一个。即便我努力调整自己，也是凌晨以后才入睡。

　　这件事情过去5个多月了，忆及此事，就像发生在昨天，所有细节都那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。我深知这个男人去世对他并不富裕的家庭意味着什么，老人失去儿子，妻子失去丈夫，小孩儿失去父亲，家里失去了顶梁柱，几乎是灭顶之灾。可我更愿意说这是"一件小事"，一件毫无征兆就突如其来的闯入医生生活的小事。在每个医生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都会有这么"一件小事"让自己终身难忘----是你第一次体会拼尽全力挽救生命却回天乏术的滋味。这种滋味，一点也不好受。

　　对于每一位医生来讲，当这件"小事"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，它绝对不是一件小事。每位医生有自己的独特的处理方式，可是不管哪一种，都要医生自己独自面对。在面对与死神较量失败的同时，还要面对自己对自己的审判，同时还要训练自己快速消化这种情绪的能力，以最快速度调整好自己的状态，以最好状态迎接后面的病人。在这个时候，大多数医生是孤独的，没有人帮得了你，只能学着自己面对。时间久了，对自己的审判不会再有，因为这对于自己和病人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。再久一点，无能为力和欲哭无泪的情绪持续时间越来越短，因为自己消化这种情绪的能力越来越强大。最后留下来的，就只有面对失败后的无奈和总结经验教训了，因为这才是有意义的，只有这样才能用一己之身挽救更多的生命，更好的完成医生这一职业所赋予的救死扶伤的使命。世人常说医生冷血，包括我自己也曾这样认为，真的经历过才知道，医生的这种所谓的"冷血"背后隐藏着多少的痛苦和迫于无奈。这才是在抢救无效、病人死亡之后，医护人员脸上那个一致的表情背后所隐含的深层含义。

　　如今的我可以在面对此类"小事"的时候处理好自己的情绪，也变成了世人口中和我曾认为的"冷血"医生。其实，我们不冷血……